为此,牧民改变生活方式,避免在空屋留余粮,将有味道的厨余垃圾集中装袋转运。
4.然而,目前熊害补偿机制在实际施行中存在问题,许多受损牧民并未申请补偿。
5.青海省自2022年启动保险赔偿试点,由第三方保险公司对牧民损失进行赔偿,提高赔偿标准。
郭慧和同伴藏在垃圾场一辆关紧门、灭着灯的汽车里,忐忑地注视着不请自来的“食客”。它有着黑色和深棕色的毛发,胸前有一圈白色领圈,立起来比成年人还高。有些牧民心怀畏惧,称它们是“远远的动物”“远方的动物”。
这里位于青海省南部、玉树州西南部,是熊害最严重的地区之一。作为青海省雪境生态宣传教育与研究中心(以下简称雪境)人兽冲突项目负责人,郭慧的精力着重放在研究这类棕熊身上,它们的学名叫西藏棕熊,国家二级保护动物。2024年7月,在垃圾场等待的这一晚,她一次性见到了十多只研究对象。
每年5、6月份,是棕熊活动的高发期,它们自冬眠醒来,四处觅食。2025年5月中旬,有牧民发布短视频称出现熊伤人事件,引发关注与担忧。根据雪境一年多来的实地调研,在青藏高原地区,棕熊对人造成的影响主要包括:伤人、捕食家畜、进入人类房屋进行破坏、翻食垃圾等。其中,熊伤人情况比较罕见。
“人熊冲突问题现在还是很严重。”郭慧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牧民定居点的垃圾场已在改变棕熊觅食习PG电子客服中心惯。在人与熊的生存空间重叠的地区,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,熊白天不会下山,晚上村民不会出门。
作为杂食动物的棕熊,尤其喜欢有刺激性的、高热量的人类垃圾食品。牧民告诉郭慧,家里如果放了白糖,熊就会将白糖都吃掉。从牧民的事后损失分析,白糖、面粉、酥油和植物油都受到熊的青睐。
她和同伴近几年调研,发现棕熊都会集中到垃圾场去觅食。研究者在垃圾场放置红外相机监测,每天黄昏时,棕熊就会下山进垃圾场,清晨五六点钟再返回山间。在杂多县的垃圾填埋场,郭慧坐在车里边,窗户也不敢放下来,提前准备了两响炮、二踢脚和防熊用品。
在杂多县政府的支持下,这个垃圾填埋场建起了防熊电网。郭慧说,垃圾场本没有电,是专门从外面拉电过去,需要管理维护。除了棕熊,周边牧民养的牦牛也喜欢去翻垃圾,牦牛角绝缘,一钩到电网,装备就断电失效了。在过去一年中,每隔一两个月都得专门维修一次。
藏在填埋场的汽车亮起了灯,翻垃圾的牦牛抬头望了过来,许多流浪狗在周边吠叫,灯光照在埋头苦吃的棕熊身上,它们连头都没有抬。“非常镇定地低头在那吃,好像我们不在一样。”郭慧有些哭笑不得,“一般情况下,在普通的牧区里其实很难遇到熊的。垃圾场真的是太吸引熊了,所以去垃圾场的熊它都不怕人。”
很多人知道垃圾场常有熊出没,便专门去蹲点,旅游博主“戏命师”便是如此。他发布的一系列熊视频,获得了上千万的播放量。他和朋友在2024年9月去到了西藏昌都市丁青县当堆乡,十几天时间里“天天都能遇见熊”。甚至有熊偷偷爬到他们车后,在车后备箱里找食。
当堆乡位于山谷,周边山峰众多。据“戏命师”观察,熊一般住在山上,每天下午和晚上都会到村庄边上的垃圾场翻找食物,因为“吃垃圾比捕猎要更简单”。他有一次在垃圾场附近露营,一共见到了17头熊。不过,不是每片垃圾场都能发现熊的踪迹,它们喜欢温度低一点的、海拔高一些的牧区,有山有草有牧场的地方。
郭慧曾在2024年走访过玉树州治多县一地,接近可可西里和三江源核心区一带,“熊害非常严重”。但当地牧民很少将食物扔到垃圾场,而是直接喂牛、喂狗,垃圾场都是干垃圾,就很少有熊会来翻垃圾。
垃圾成为了人熊冲突的催化剂,打开了棕熊觅食的思路。在郭慧的描述中,尝过人类食物的棕熊,逐渐更换了觅食方式。2000年左右,藏区牧民取消了四季游牧,开始有了定居点。夏天时,他们会搬到夏季牧场,将食物留存在冬季牧场定居点的房屋里。棕熊虽然怕人,但对于这类房屋很是觊觎,慢慢形成了夏天进屋找东西吃的习惯。
牧民行为的改变,可能影响熊的取食行为。中国林业科学研究院农学博士张护(化名)从2018年开始研究人熊冲突,据他观察,牧民循环搬迁,将食物留存于定居点是其中一个原因。垃圾随意丢弃、牲畜尸体不当处置,进一步吸引熊前来觅食。
更重要的是,家畜数量扩大,牧区范围也随之扩大,侵占了部分野生动物的适宜栖息地,熊的栖息地受到挤压且碎片化,与人类接触逐渐密切。
在垃圾场上方近两公里的半山腰至山谷的广阔区域里,人与熊活动的领域重叠明显。郭慧观察到,熊通常会住在山洞中,白天下山沿路觅食,它们最喜欢半山腰的灌木环境,可以藏身,也能遮阳。牧民在山脚下建了定居点,也会在半山腰的位置建房,作为春秋季牧场的落脚点,它比山下村落更加凉爽宁静,去深山放牧也更为方便。
在高原生态系统中,西藏棕熊的存在至关重要。一头成年西藏棕熊每年可以捕食超过三千只鼠兔,遏制草场沙化;它们进食腐肉,可以促进物质循环,阻断传染病传播。
在人类社会里,郭慧了解到,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前,棕熊曾被牧民视为“土地主”。如果一户人家的房屋遭受棕熊破坏,或某人在野外遭到棕熊袭击,会被认为做了某些不符合当地习俗或价值观的“错事”,被作为“土地主”的棕熊惩罚。
但是,牧民对“土地主”的敬重,逐渐转变为畏惧与厌恶。有牧民同郭慧说,现在家家都有熊进去,家家都没做好事吗?
熊的踪迹到处可见,且在扩张。据郭慧了解,玉树州治多县是青海省内最早发生熊害的区域之一,那里的大部分牧民在2000年之后集中居住,建了定居点。熊起初出没于治多县最西北端,随后便往东南移动。到现在,治多县最东边的立新乡,都逐渐有了熊的身影,“从范围上,熊的栖息地是在不断扩大的”。
她去询问牧民,后者的主观感受是,周边牧区的熊变多了,原来可能只有一两头,现在经常在山上看到四五头。40岁的健身教练嘎玛生活在玉树州县城里,离牧区有七八十公里。2024年的虫草季节,他曾数次在开车时碰到熊,朋友们在结伴挖虫草时也曾遇到过,“就像大家看到宠物猫宠物狗一样频繁了”。
熊出没的时间也提前了。玉树州囊谦县一位牧民注意到,2015年之前,5月左右熊才会出现,但是这几年,3月就有熊露头。“我们藏区那边基本上各个地方都有熊出现,去山上放羊和放牛、挖虫草它也会出现,城市那边也有。山上可能没有动物,它饿了没办法,就直接到我们的院子和房子里。”
17岁的杂玛一家目前是半牧民的生活状态,到了挖虫草的季节,他们都要回到村里待着。据她介绍,每年夏天都会有熊出现,她希望相关部门能够管控熊的出现。“熊真的泛滥成灾了,夏季的时候它甚至会往区县里面走。”她感觉到,熊开始频繁地进入县城,因此不敢在晚上出门。
在西藏那曲市比如县,萨普神山附近的一家宾馆前,有游客遇到一只正在淡定吃东西的棕熊,他将这一幕发到视频平台上,引来大量评论。同一地点,同样的场景,曾入住该宾馆的网友对视频中的棕熊表示眼熟,有人评论调侃:“此熊是老演员了,每晚来。”
每年夏天,宾馆迎来旅游旺季,也正撞上棕熊的活动期,附近的棕熊“特别多”,老板见怪不怪,并不感到困扰。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:“人怕熊,熊也怕人。熊下来就是吃点东西,这边村民不杀生,就是驱赶它。如果熊到他房子里,驱赶一下就行了。”
玉树州委宣传部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熊伤人的恶性事件相对来说比较少,并没有那么夸张。玉树州12345政务服务便民热线工作人员说,如果群众在山上碰到熊伤人的问题,应该PG电子客服中心第一时间拨打当地110寻求帮助,当地设有检查站,挖虫草期间会有工作人员值班,如果遇到问题,他们也会第一时间前往协助。
据青海省林草局野生动物灾害管理部门的数据,2014-2017年间,全省有14位牧民受到棕熊的攻击,5人受伤,9人死亡。在上述四年时间里,三江源国家公园长江源区内共上报296起棕熊肇事案件,其中入侵房屋占93.58%,捕食牲畜占24.73%,伤人占1.69%。
2025年4月的一天,杂玛从父亲那里听到了坏消息,远房亲戚六叔在赶牛时被熊袭击,在山上被发现的时候,已经没有了呼吸。家人在家族群发了讣告,按照习俗,为他祷告念经。
牧民在家外安装了电围栏,2024年雪境在此安装了红外相机用于监测。受访者供图
在牧区,牧民会做一定的防熊准备。杂玛介绍,牧区房子的铁门上会安装锋利的钉子,上山赶牛和挖虫草的时候,牧民也会结伴而行。
虫草季在每年5至7月。嘎玛说,牧民上山采挖虫草,会驻扎在山脚下。山中的信号不好,牧民只有在需要与家人联络时,才会去信号好的地方打电话,这一时期较易遇熊。
他们也曾尝试过用鞭炮驱赶熊,效果并不明显。嘎玛还在朋友圈里看到有人售卖防熊电缆,但当地的牧业发达,电缆有可能把牧民饲养的牛马电死。雪境在牧区推广防熊手册与个人防护工具包,里面装着能发出超大声音的防熊报警器、近距离应急的便携式干粉灭火器、独自野外放牧使用的高分贝口哨、挖虫草期防熊靠近的强光手电筒,集中在人身防护方面。在青海省最南端的玉树州囊谦县东坝乡,政府部门和民间机构合力,已进行了五年防熊实践。据郭慧回忆,果永村是熊害最严重的村子之一,雪境提供了七八种防护措施,牧民最终选择用带着一个个小钩子的刺绳围栏,放在门窗上,让熊不敢去碰。
做刺绳围栏,每户需花费一两千元。雪境当时有资金支持,村民每家出10%资金即可,这样的资金额度,大家都比较能接受,“费用有10%由他们来出,他们就会特别好地爱护”。
社区防熊有赖于牧民积极自护,郭慧说,阿宝协会是十余年前牧民自发成立的环保小组,保护水源、捡拾垃圾、保护野生动物,聚集了愿意为村子做事的“热心肠”。他们尝试了防熊屋、防熊垃圾桶、防熊围栏、气味掩盖等措施。
2023年时,5户聚居在一处的人家,决心尝试成本更高、维护更难的电围栏。夏天牧民搬离,不常回冬季定居点,野草容易长到围栏边,他们约定每一两周回去割一次草,检查是否漏电,做好维护管理。郭慧次年回访,发现牧民们有在用心维护,特别爱惜地将电瓶放在棚里,罩上好几层塑料布,拿石头压住,“小细节做得特别好”。
西藏的村子与青海略有不同,张护调研发现,当地大多数牧民属于定居,不分冬季草场与夏季草场,不涉及转移问题,牧民更希望将自己的房屋与羊圈全部围起来。围栏成本较高,牧民通常用土或牛粪砌墙,或建低矮的铁丝网,防止羊群跑出,但这并不能起到防范棕熊入侵的作用。
张护在西藏一处熊害严重的村子,建了围栏、加装闪烁的“狐灯”,测试这些防熊措施的可行性。隔了一年时间,2025年5月下旬,他再次返回村子,结果令他有些惊讶,警示灯光起了效,电围栏却没用。
牧民告诉他,在电围栏安装好的第三四天,电表就被人偷走了,一群羊早上被赶出来吃草时,又撞坏了电围栏本身,花费最高的设备压根没派上用场。普通的铁丝围栏反而好用,比较牢固,后期维护成本也低,哪里破损,用铁丝加固即可。
此外,张护有些担忧,即便是狐灯,也未必能够长效运作,“因为熊是很聪明的,会学习。它适应灯光的闪烁频率机制后,可能就不怕了”。
那曲市政府工作人员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,目前没有较好的防熊措施,要加强个人防护,看到熊一定要远离,不要伤害它。他叮嘱,往山下跑,会更好脱离危险,不要往上方跑。
她在评估报告中说,“人熊冲突”这一被广泛采纳的主流称谓,将动物描述为“有意识地”与人类对抗,然而在“冲突”背后,潜在的是保护目标与生计目标间的矛盾,以及人身安全与健康防护等问题。
目前,牧民主要是被动承受伤害。上述玉树州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因熊带来的经济、人身伤害损失,当地会有一定的经济补偿。此外,乡镇政府或村委会会向村民组织捐款或捐赠活动,对造成损失的牧民进行能力范围之内的捐助。
为了弥补棕熊造成的人居财产损失,青海、西藏等地设立了“野生动物肇事补偿机制”。根据2012年实施的《青海省重点保护陆生野生动物造成人身财产损失补偿办法》,若有农作物或经济林木损失,房屋、家具、帐篷等生产生活设施损失,或牲畜死亡,均按当地市场价格的50%补偿。如造成人员死亡,支付死亡补偿金和丧葬费,总额为全省上年度农牧民年均纯收入的22倍。
但在实际施行中,许多受损牧民并未申请上述补偿。在玉树州林草局主办的“2023年缓解人熊冲突研讨会”上,国家林草局发展研究中心的刘诗琦博士公布了一组数据:在三江源地区,约80%受访家庭2021年遭受过狼和棕熊等野生动物损害,只有约一半受损家庭申请过补偿。其将问题总结为定损难度大、周期长,补偿标准高。
郭慧解释,为申请补偿,受损失的牧民需向村里提交财务受损照片,拿到盖好章的情况说明,再到县林草局去申请补偿。补偿申请并非按照单笔处理,需要等到年底汇总,按照整体损失情况上报,“这样的话,要等的周期就非常长”。
基于这一现状,青海省自2022年启动保险赔偿试点,由第三方保险公司对牧民损失进行赔偿。根据《青海日报》,新的试点方案明确了赔偿范围、提高了赔偿标准、优化了理赔流程,其中人员死亡赔偿标准提高至60万元,较原先的补偿标准提高近三倍,造成生产生活设施损失,每次每户最高赔偿限额为30万元。同时,保险资金到位时间相较于以往有所提前,确保受损群众能快速得到理赔。
“保险费用还是以政府财政补贴为主,牧民不需要自己投保。”郭慧说,牧民填报情况说明,再将材料提交至保险公司,用保险理赔的方式弥补损失。他们打算做些宣传折页,将这一流程在牧区宣传,“我觉得现在可能有很多人不知道,还在慢慢推广”。从“野生动物肇事”,到“人兽冲突”,再到“人与野生动物共存”,张护留意到说法在发生变化,“人和动物更应该是平和的生存关系,而不是单一的熊或者野生动物对人类造成伤害,把所有责任推到动物身上。”他希望能探寻出人熊共存的方式,保护人的生命物质权益,也让人与自然和谐共生。
对于雪境这家常年扎根青海的民间组织来说,问题的最核心与根源,是人类食物及垃圾的易获取性。只要熊仍可轻易获得人类的食物、垃圾等,冲突就会持续下去。
这同样是嘎玛的判断,他觉得熊对人类食物产生了依赖。每次碰到游客向熊投喂食物,他都会主动劝阻,也在社交平台发视频扩散,“禁止投喂”的科普视频最高浏览量已有130万。
人与熊的相互接触及影响是双向的。郭慧担忧,有些小熊一生下来,就跟着母熊来垃圾场觅食,没有抓过旱獭或鼠兔,可能缺乏自然取食的能力。如果垃圾场关闭,周围习惯取食垃圾的棕熊,可能会去周边牧民家,人类遭受熊害的风险也会上升。从长远考虑,她觉得在垃圾场做好防护措施,让棕熊慢慢脱离对垃圾的依赖,是重要的第一步。
他们劝导当地牧民改变生活方式,去夏季草场时将家中食物一同搬走,不在空屋留余粮;将有味道的厨余垃圾集中装袋转运,不要在牧场随处乱扔;将房间中的肉末与奶渣清扫干净,用樟脑丸、84消毒液、大蒜油等掩盖食物气味。
郭慧说,这都是为了让熊逐渐消除对人类食物、垃圾的依赖,重新变回自然取食习性。这种习惯的反向养成,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。